杜甫五律《晚行口号》读记

（小河西）

至德二载（757）闰八月初，杜甫告别凤翔，踏上探亲路。从去秋离开羌村，距今已一年。要说杜甫不想家，谁也不信。一年来，杜甫思念亲人的诗写了好多。但是杜甫是一个儒士，追求功业之心很难熄灭。一年前，杜甫刚安排妻儿在羌村住下，就匆匆潜回长安，除了那几亩桑麻田外，主要还是要寻找建功立业机会。杜甫在叛军盘踞的长安孤身一人生活大半年，其艰辛孤独可想而知。今年四月，杜甫冒险逃离长安直奔凤翔，更是为寻找建功立业之机。这次可以说成功了。他“麻鞋见天子，衣袖露两肘”，深深感动了肃宗。肃宗给了他左拾遗的位子。这是个可以大有作为的位子。

然而杜甫卷入了一场政治漩涡。表面上这场斗争是肃宗针对房琯，本质是肃宗在防玄宗。毕竟房琯一党是玄宗派来的，而玄宗还活着。史书上说是因肃宗听了贺兰进明的谗言，这也夸大了贺兰进明的作用。肃宗是先斩后奏当皇帝，玄宗让位是不得已。一旦收复长安后，玄宗也回到长安，事情就会很复杂。肃宗自然会提前采取措施予以预防。整房琯一党是措施之一。整房琯理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。而杜甫却要为房琯上疏，要找肃宗评理。说什么“罪细，不宜免大臣。”房琯既便没罪，肃宗也要逐步让他靠边站。政治斗争是没道理可讲的。肃宗本以为，杜甫原是自己府上老人，应该处处附和自己。没想到他竟要为房琯鸣不平。肃宗看到杜甫“上疏”，一定是连杀他的心都有了。由于朝臣们干预，肃宗暂时饶了他。但肃宗心中彻底记住了杜甫这个名字。不久便以“墨制”方式逼其探亲。

杜甫初到凤翔本有一手好牌，为房琯，或者说为坚持心中的理念，终于打成这个样子。走在回家路上，杜甫一定反复在想，俺做错了吗？俺做错了啥呢？【题曰“口号”，始见于南朝。如南朝鲍照的《还都口号诗》。应是随口吟唱的意思。】

晚行口号（杜甫）

三川不可到，归路晚山稠。落雁浮寒水，饥乌集戍楼。

市朝今日异，丧乱几时休？远愧梁江总，还家尚黑头。

【注释】三川：鄜州三川县。【《元和郡县图志》卷3：“鄜州，洛交郡，上。……管县五：洛交，洛川，三川，直罗，甘泉。”“三川县，中。东北至州六十里。本汉翟道县地，古三水郡，以华池水、黑源水及洛水三川同会，因名。”】

稠：稠叠。《说文》：“稠，多也。”《过始宁墅》（南朝宋-谢灵运）：“岩峭岭稠叠，洲萦渚连绵。”

饥乌：《赴京途中遇雪》（唐-孟浩然）：“落雁迷沙渚，饥乌集野田。”戍楼：边防瞭望楼。《登堤望水》（梁-萧绎）：“旅泊依村树，江槎拥戍楼。”

市朝：市场和朝廷；朝野。《战国策》秦策一：“臣闻争名者于朝，争利者于市。今三川、周室，天下之市朝也。”《史记-赵世家》：“韩亡三川，魏亡晋国，市朝未变而祸已及矣。”《门有车马客行》（晋-陆机）：“市朝互迁易，城阙或丘荒。”

丧乱：死亡祸乱。《常棣》（诗经）：“丧乱既平，既安且宁。”

江总：南朝大臣、文学家。【《陈书-江总传》：“江总，字总持……侯景寇京都，诏以总权兼太常卿，守小庙。台城陷，总避难崎岖，累年，至会稽郡，憩于龙华寺。乃制《修心赋》，略序时事。其辞曰：'太清四年秋七月，避地于会稽龙华寺。此伽蓝者，余六世祖……所构也……实豫章之旧圃，成黄金之胜地……久遗荣于势利，庶忘累于妻子。’”】江总经历侯景之乱。在“台城陷”后“避难崎岖”，经好长时间才到“旧圃”龙华寺，在这儿可“忘累于妻子”。江总归龙华寺是太清四年（550），年方三十一。杜甫回到羌村已四十六岁。

【大意】今晚三川仍然到不了，回家路群山连绵望不到头。受伤的雁漂浮在清冷的水中，饥饿的乌集聚在无人的戍楼。朝野现在和以往大不相同，丧乱不知啥时才能止休。很惭愧不如历经侯景之乱的梁江总啊，他回家时仍黑发满头。

【诗意串述】此诗前二联写晚行之景。从凤翔到鄜州约四百公里。不知杜甫走了几天写这首诗的。每到晚上，一定是走的很累了。一定会不停地辨别地标，几时可以到三川？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山，往前一看还是山。群山连绵。凤翔待不下去了，杜甫急切回到羌村。杜甫看到了受伤的雁在山涧水中漂浮，饥饿的乌在戍楼上聚集。雁为何落于水中？此处为何有戍楼？戍楼上没人吗？饥乌集聚在戍楼上干啥？典型的“丧乱”之景。后二联晚行感慨。一是感慨“市朝”变了。朝野都变了。那个安定的大唐盛世不在了。那个清明的朝廷不在了。那个开明的皇帝也不在了。房琯的“细罪”至于要罢官吗？俺既然是“拾遗”，向皇上上疏难道不是俺的职责吗？难道俺这个拾遗只能附和皇帝吗？俺这样做不也是为皇上吗？总之，一切都“异”了。二是感慨老了。你看两百年前的江总，虽也历经了侯景之乱，但回到避难之地与妻儿团聚时才三十出头，还满头黑发。因为年轻，对于当时避居“龙华寺”的江总来说，还来日方长。后来在陈朝，江总又做到了宰相。可是俺已四十六岁了，已满头白发了。历经这些事情，如果拾遗位子保不住，俺真没机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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